时间:2018/9/29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香蜜湖在哪儿?

——《香蜜湖漏了》创作谈

邓一光

新千年的前两年,我那会年富力强,有点对人多处发懵,老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有一年,中青社黄宾堂和龙冬策划“行走写作”,答应给点钱,我带着摄影师郭力和张劲松进了西藏,找琼结县人武部借了辆车,去看地球上最高的湖泊纳木错。那是一辆快要报废的破旧吉普,车刚翻过念青唐古拉山,油箱漏油了,司机小杨很紧张,朝一边呶呶嘴,说首长,不能往前走了,你看它。我顺着小杨的目光往旁边看,积雪覆盖的荒凉山道旁,逶迤散落着一尊兽骨,说逶迤,是那厮个头巨大,头颅连同将折未折的颈椎一起,骨塔般斜戳在路边一堆滚石旁,头颅往后,沿着曲折的山路,那兽的肩胛、胸椎、桡骨、脊椎、肋骨、胫骨、腓骨和髋骨沥沥拉拉拖出老远,看模样,这家伙直到倒下,也没放弃向前挪动的念头,硬是活生生撑开束缚血肉的皮囊,以一幅不可思议的临终泼墨图,一点点把自己分解在通往愿望的路途中。小杨要我看它,意思劝我打住,别落得它那样的下场。我走到兽头旁蹲下,认真地看它,再看山下一望无际的草原,心想,不知道它,还有它们,是不是羌塘草原的一部分,被唐拉神山甩到天地间这一角落。然后我诚恳地回头对小杨说,我俩分道扬镳,你回当雄修车,我去见湖。说完,我从车上取下行囊,脚步打滑地往山下走。没走多远,破吉普咣当咣当撵上来,在我身边停下,小杨狠狠瞪我一眼,吼了声上车。我老实上去,小杨松开闸,咬牙疯狂地往山下冲,车上四人颠得直跳,两小时没人说话。车最终到了湖边,小杨一头栽下车,趴在草从中看车大梁,看完欢呼雀跃踢着草稞喊,哎哎,快看快看,不漏油了!

纳木错后十年,我去看了另一座海成湖,它在我眼下居住的城市,据说是城市中心的中心。那天我去某中学,见一群“阿刻罗俄斯的孩子”,她们会唱美丽的和声,从南海边一直唱到勃拉姆斯合唱节和威尔士音乐节。她们刚刚唱完一首非洲音乐家写的环保歌曲,围在我身边啾啾地谈环保的事,其中一个孩子,记得尚未变声,不知道在塞壬姐妹歌队里唱哪一部,她舞动两只瘦伶伶的胳膊说,学校旁边有座香蜜湖,是深圳的肺。我当时笑了,说,水果感觉啊,而且还肺,得多大的个儿。

那天从学校出来,我想去看看水果感觉的肺,结果怎么走也找不到去湖边的路。不是没有路,有路,路边也没有沥沥拉拉的亡命兽骨,但路被高级会所、度假村、高尔夫球场、政府单位,这些零零碎碎的肋、肺门、支气管、淋巴管围得水泄不通,往哪儿走人家都不让,说你走错了,这儿是私人领地,从别的地方走吧。

那次我没看成深圳的肺,倒是断断续续看了十几段深圳的动脉,深圳河。说起来,我住的地方离香蜜湖不远,有一次,家里孩子们给我过生日,订了香蜜湖一号最大的房,窗外就是湖水,可是,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湖在咫尺外让人揣摩,饭吃完,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连气息都说不上来,那个应该算不上“看”。有两次,我在家门口的塘朗山半山上,看西边不远处的香蜜湖,据说,它有亩湖面,亩植物园。植物我信。岭南这种地方,除非你找宇宙借一块足够大的陨石,起码像0万年前撞击地球那颗一样大,否则两样东西你灭不了,一样是植物,一样是人。植物历史长,是宋之问说“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的野莽森林,是苏轼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驯养果园。人是植物以后的事,十四万年前,他们出现在越城、都庞、萌渚、骑田和大瘐五座山岭间,于先秦时期开辟南太平洋陶瓷交易航线,于南越时期开辟东亚丝织、漆器和青铜器贸易中心,于汉代建立中国与古罗马帝国海上贸易中心。到了当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在这座城市,二十年间,上百万人吃着植物、盖着植物、抱着植物、迈过植物往南海里冲,成千上万地死在海里,更多人奋力泅出界河,硬是闯出一个血淋淋的变革时代。

可是,我在塘朗山上看到的香蜜湖,怎么都不对劲,觉得被欺骗了——那个在阳光下亮晃晃的湖泊,磨毛的水晶球那么大,窝在一堆死寂沉沉的废弃钢铁中,了无生气。我产生了一种很深的困惑,说好的湖水呢,说好的潮间带红树林介贝海鸟呢,它们去哪儿了?

除了“它们去哪儿了”,我还想知道“它们曾经是什么”,这是我对一个快速到来,又快速离去的思想解禁时代惴惴不安的好奇和失望。万事万物都有历史,深圳也一样,它是思想解放时代的产物,在这里,人们说香蜜湖,指的不是传说中有着亩湖面的市中心某个湖泊,而是指一个被叫作“香蜜湖”的地区,上世纪八十年代,它是大陆最早出现,同时规模最大的休闲度假中心,大陆首个夜总会,首个赛马运动俱乐部就出现在这里。一位比我早三十年来深圳的朋友,在他神道道的茶室里,一边为我泡他的私享单枞茶,一边为我历数当年红磡和香蜜湖度假村两头跑的港台歌星名字,他们在最终进入大陆之前,最早在香蜜湖娱乐中心拜码头:汪明荃、梅艳芳、钟楚红、凤飞飞、潘越云、徐小凤、陈慧娴、蔡琴、齐豫、苏芮、龙飘飘、沈殿霞、张学友、Beyond、姜育恒、李宗盛、童安格、刘文正、郑智化、张雨生、罗大佑、高凌风、巫启贤、陈百强、许冠杰、成龙、陈升、赵传……谭咏麟、张国荣和刘德华,他们还在香蜜湖驻过场。说来惭愧,我对流行音乐没有感觉,但我知道,朋友列出的这份名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中国流行音乐最辉煌的名册了。

这是什么意思?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陆尚处集权政治消解期,对很多地方以及很多中国人,市场文化和自由意志仍属不端之妄念,透着邪恶的神秘,如此背景下,香蜜湖不是夜总会,而是为世界怯魅的意识形态概念的代名词。正如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到延安去”具有与旧世界叛逆的革命气概一样,到没到过香蜜湖,被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商人和企业家视为是否见识过市场经济这辆正在隆隆驶来的未来社会战车的实验场一样重要,也正如当年的延安被几乎所有重要的学者和知识分子批评为自带令人不安的危险性一样,深圳也在相当长时间里被拥有传统主流话语权的内地思想文化界妖魔化,赋予了“文化沙漠”的命名。

我当然想知道这座城市的命运,在它不长的四十年历史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谈到这座城市时,人们经常下意识说,谁谁决定或者代表某个历史,我觉得说这话的人肯定有点癔症,简化了人与历史,以及与自己关联的那层复杂关系。新世纪前后,一些作家和学者试图通过文学书写返回八十年代,留下那个年代的激情文字和对那个未竞年代的苦苦猜想。和历史学家关心的作为城市或者城市文化发展的历史不同,我感兴趣的是作为人的命运演化的历史,或者不如说,作为某个人物的命运史。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只是不断出现在我的故事中,是所有历史当中那个内在的部分,是人们至今没有说明白的那个世界里发生的部分——正因为那个内部世界没有人说得清,才会有无数的写作者试图去说清楚,又总是与历史擦肩而过。我也一样,那个年代我不在这里,我只能通过一个又一个“他”的大步奔跑或匍匐前行,去完成我对那个时代的猜想。

在《香蜜湖漏了》这个故事中,我只是尝试着讲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在那件事情中,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想要通过一场二十年后略微有点艳情又略微有点伤感的短故事,去揭示一段不堪的人生。我只是觉得,人与湖没有什么不同,实际上,湖泊一旦形成,就会走向消失这样一个宿命的结局,它怎么抵御得过泥沙和生物残骸沉积、湖盆累年淤滞、干燥气候蒸发、地下水位下降的损耗,以及植被侵占的沼泽化和人类的可怕利用?所以,一座湖泊漏了,只是万千自然规律中的一种,根本不构成问题,湖会在别的地方出现,你在几十万年后见到的它,与几十万年之前的它没有什么实质区别。正如湖是一种自然现象,人的生命被投入社会后,就成为历史现象,但人类历史与自然历史不同,它的代偿能力可远没有自然界那样值得信任,这就是我在写下这个小小的故事时感觉到的深深不安。

我不知道我这个小小的纠结,是否与在香蜜湖畔那所中学见到的那些会唱和声的孩子有关,并且受到了她们迷人歌声的诱惑。我也不是归家心切的奥德修斯,我只是觉得,无论是否最终消亡,或者迁去别的地方,湖泊是有和声的,在自然规律的统一作用下,湖水、植被、鸟兽、鱼虾、介壳、风雨、空气和阳光,它们会构成各个声部,再组合成协调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你不但能听到它在原始时期的对位、声音配合和曲式生发时发出的和声,听到它在开始、进行、收束和调性结构中编织出或炫丽或从容的色彩,塑造出湖泊的形象,而且,你还能听到它在更为漫长的时间,比如四季中调性的稳定或紧张,各季节间逻辑的渐进与严谨,这些生命发声的主次结构、所处位置、与大自然交融时它们传递出的描述以及形成的声音效果,让我确信它是活生生的湖泊,并且在离开它的和声后,在我自己的头脑中衍生出大于湖泊的世界,哪怕那个时候我身处黑暗中。

这就是我没有再去看香蜜湖的原因。香蜜湖在哪儿,对我而言,它已经是较为抽象的问题——我走在大街上,从人们身边走过,不用看他们,我能肯定,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湖泊,曾在那里打过水漂,在野花丛中沉睡过,甚至,他们的命运就是一座湖,靠着降水、地面泾流、地下水或冰原融化形成自己,然后在生命的某个时候开始了蒸发、渗漏、排泄和开发利用。至于这个故事中有关人物的那些内容,我觉得不用我来讲,读者有自己的解读,因为他们是和声中的一部,再不济,也是某个声音的元素,他们有自己的故事,由他们自己来讲吧。

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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